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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灯光柔和,这个客厅的陈设,可以分为三大类:许多大垫子、各种各样的酒瓶和酒具、书。所有的垫子、酒、书,全杂乱无章地堆叠着,在客厅中的人,也都杂乱无章地坐在垫子上、挨在垫子上,或躺在垫子上,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酒。各种各样的酒的香味,蒸发出来,形成一股异样的醉香。

    这个客厅的主人好酒,他常常说:到我这里来的人如果对酒精敏感,根本不能喝酒,那么,空气中的酒香,也可以令得他昏过去。

    这个客厅的主人叫布平。

    布平这个名字,会使人误会他是西方人。他是中国云南省人,姓布,单名平。云南省是中国最多少数民族聚居的一个地区,有很多少数民族的名称,只有专家才能说得上来。所有布平的朋友,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个民族,但是他自己坚称是汉人,并且说,他的祖先,是为了逃避蒙古人的南侵,所以才一直向南逃,终于逃到了云南,才定居下来的。

    这一类的传说,中国历史上太多,谁也不会去深究,布平喜欢自认是汉人,也不会有甚么人去考据他真正的家世。他所有朋友,都称他为“客厅的主人”因为他整个住所,就是那一个客厅,根本没有睡房,朋友喜欢留宿在他家,就可以睡在那些垫子之上,而他自己,也一样。

    布平的职业相当冷门,但是讲出来,人人不会陌生:布平是一个攀山家。

    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以攀山为职业,相当讶异,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靠攀山来维持生活。但后来知道像布平那样,攀山成了专家,可以生活得极其写意。

    在瑞士、法国、意大利几个阿尔卑斯山附近的国家中,布平担任着总数达到二十三个攀山运动爱好者的团体的顾问和教练,他又是瑞士攀山训练学校的教授。有甚么重大的攀山行动,几乎一半以上,都要求他参加,作为向导,这些职务,都使他可以得到相当巨额的报酬。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在对一个看来十分体面的大亨型人物大发脾气:“我是攀山家,不是爬山家。攀,不是爬!我打你一拳,你就知道甚么是爬。我攀山,只攀山,而不攀丘陵,甚么叫作山,让我告诉你,上面根本没有树木,只有岩石的才是山,树木苍翠的那种丘陵,是给人游玩的,不是供人攀登的!”

    那大亨型人物,被他教训得眼睛乱眨,下不了台,但是他却理也不理对方,自顾自昂然而去。我很欣赏他那种对自己职业的认真和执着。

    当时,我走过去,先自我介绍了一下:“那么,照你的意见,中国的五岳,都不能算是山?”

    布平“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是骚人墨客观赏风景找寻灵感的所在,而我是攀山家。”

    我耸了耸肩:“攀山家,也有目的?”

    当时我的话才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问得实在太蠢了,而他果然也立时照我一问出口就想到的答案回答:“当然有,攀山家的目的,就是攀上山去。”

    他讲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我们就此认识。

    我们两人,都在世界各地乱跑,很少固定一个时期在一个地方,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我得知他的消息行踪,大都是在运动杂志上,他则靠朋友的叙述,知道我的动态。因为见面的机会少,所以当他约我到他的“客厅”去,我欣然赴约。

    “客厅”中来客十分多,我没有细数,但至少超过二十个,看起来,各色人等都有,甚至有头发当中剃精光的奇装异服者,还有一个穿长衫的、看来道貌岸然的老先生,不伦不类之极。

    我到得迟,进客厅时,布平正在放言高论,看到我进来,向我扬了扬手。没有人是我认识的,我也乐得清静,不去打扰他的发言,自顾自弄了一杯好酒,找了两只柔软的垫子,叠起来,倚着垫子,在一大堆书前,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一本书来,翻阅着。

    我一面翻着书,一面也听着布平在讲话,听了几分钟,我就知道不会有兴趣,因为他正在向各人讲述他攀登圣母峰的经过。

    圣母峰就是珠穆朗玛峰,是世界第一高峰,也是所有攀山家所要攀登的第一愿望。所以,每一个攀登过圣母峰的人,都不厌其许地写上一篇“登山记”再加上各种纪录片,使得攀登圣母峰,变得再无新奇神秘可言。

    布平虽然是攀山专家,也变不出第二个圣母峰来,所以听他讲述攀山过程,十分乏味。而恰巧我顺手拿来的那本书,内容叙述一些罕有昆虫,我反倒大有兴趣,所以根本对布平的讲话没留意,只是听到他的语声不断。

    然后,是他突如其来的提高声音的一句问话:“你的意见怎样?”

    我仍然没有在意,还在看书,布平的声音更高:“卫斯理,你的意见怎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问我。我转过头去,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望着我,我伸了一个懒腰:“很对不起,布平,我没有听你在讲甚么。”

    布平呆了一呆,看来样子有点恼怒,他的体型并不是很高大,可是人却扎实得像一尊石像。他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肤色深褐,脸相当长,浓眉、高鼻,那时他恼怒得像一个小-

    他挥着手:“唉,你甚么时候才学得会仔细听人讲话?”

    我不甘示弱:“那得看那个人在讲甚么,攀登圣母峰的经过听得太多了。”

    布平还没有回答,有一个人尖声叫了起来:“天,你根本没有听,布平讲他在桑伯奇喇嘛庙里的奇遇。”

    我对于动不动就大惊小敝的人,十分讨厌。我连看也懒得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去看一眼。故意张大了口,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放下了手中的书,站了起来:“如果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我先走了。”

    那晚聚集在布平客厅中的那些人,我看来看去,觉得不是很顺眼,所以不想再逗留下去。谁知我的话一出口,布平的反应,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他先是陡地一呆,然后,突然跳了起来,挥着手,有点神经质地叫了起来:“听着,大家都离去,我要静静地和卫斯理谈一谈。”

    一时之间,虽然大家都静了下来,可是却并没有人挪动身子,只是望着他。

    他声音更大:“听到没有,下逐客令了。”

    我觉得极度不好意思,忙道:“那又何必,有甚么事须要谈,改天谈也可以。”

    布平挥着手:“不!不!一定要现在。”

    他一面说着,一面更不客气地把身前两个坐在垫子上的人,一手一个,拉了起来:不但下了逐客令,而且付诸行动。

    这令我感到十分突兀,布平自己常说,一个攀山家,必须极其镇定,要和进行复杂手术的外科医生一样。稍为不能控制自己,就会发生生命危险,比外科医生更糟外科医生出了错,死的是别人,而攀山家出了错,死的是自己。

    虽然现在他并不是在攀山,但是他的行动,无疑大违常态。

    不单是我看出了这一点,不少人都发觉事情不对头,几个胆小的连声说“再见”夺门而出,有几个人过来,强作镇定地和我握手,讲着客套话:“原来你就是卫斯理先生。”

    为了使气氛轻松些,我道:“是啊,请看仔细些,标准的地球人,不是四只眼睛八只脚。”

    可是我的话,却并未能使气氛轻松,有一个人说了一句:“布先生有要紧话对你说,一定又是十分古怪的事,可惜我们没耳福。”

    布平又怒吼了起来:“快走。”

    主人的态度这样,客人自然无法久留,不到三分钟,人人溜之大吉,客厅中只剩下我和布平,我望着他,缓缓摇着头:“你今晚的表现很怪,刚才你还在高谈阔论,他们全是你最好的听众。”

    布平愤然道:“好个屁,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们之中没有人回答出来。”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我,我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突,他问了一个问题,人家回答不出来,他就要凶狠地把人家赶走。

    而他也问过我,我因为根本没有注意,所以也没有回答,看起来,他还会再问,要是我也答不上来,他是不是也会赶我走呢?

    反正他是不是赶我走,我都不在乎,所以我躺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好,轮到我了吧。”

    布平显得有点焦躁,用力踢开了两个大垫子,又抓起一瓶酒来,口对着瓶口,我听到了“嘟”、“嘟”两下响,显然他连吞了两大口酒。

    然后,他用手背抹着口,问:“你看这只瓶子是甚么样子的?”

    我呆了一呆,这算是甚么问题?我道:“就是一只瓶子的样子。”

    布平向我走来,站在我的身前:“一只瓶子,或者是别的东西,当我们看着的时候,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对不对?”

    我盯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才不会为了这种蠢问题而去回答对或不对。

    布平又问:“当我们不看着的时候,一只瓶子是甚么样子,你说说看。”

    我呆了一呆,这个问题,倒真不容易回答。乍一听起来,那似乎是蠢问题,但仔细想一想,确然大有文章。

    一只瓶子,当看着它的时候,是一只瓶子的样子。

    但,当不看它的时候,它是甚么样的呢?

    当然,最正常的答案是:还是一只瓶子的样子。

    但是,如何证明呢?偷偷去看还是看,用摄影机拍下来,看照片时也是看,不论用甚么法子,你要知道一只瓶子的样子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看它,那么,不看它的时候是甚么样子,无法知道。

    我想到这个问题有点趣味,沉吟未答,布平又道:“或许可以回答,用身体的一部分去触摸,也可以知道瓶子的样子,但我不接受这样的诡辩,因为瓶子的样子,如果有细微的不同处,触摸不出来。你可以告诉我,当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瓶子是甚么样的?”

    我挥着手:“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没有人知道,不单是瓶子,任何东西,死的或活的,生物或矿物,没有人看的时候是甚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

    布平的神态显得十分高兴:“对!卫斯理,你与众不同!罢才我问他们,他们每一个人连脑筋都不肯动就回答:有人看和没有人看的时候,全是一样。哼!”我道:“可能一样,可能不一样,总之是不知道。”

    布平侧着头,把我的话想了一想,缓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有点好奇:“何以你忽然想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布平迟疑了一阵,口唇掀动着,想讲,但是又不知怎么讲才好。

    我随即又发现,布平有意在逃避回答,他隔过头去,不和我的目光接触,接着,又坐了下来:“我最近一次攀圣母峰,并没有达到峰顶。”

    他有意转变话题,我淡然一笑,没有追问。

    我并没有搭腔,用沉默来表示我不是太有兴趣。

    他却自顾自道:“我只到了桑伯奇喇嘛庙。”

    我仍然没有反应,心中在想,刚才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他在讲他在那个喇嘛庙中的经历。

    关于那座喇嘛庙,我所知也不多,只知道是建筑在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区,造在山上,庙的周围全是海拔超过七千公尺的高峰。我相信以布平攀喜马拉雅山各个山峰的经验而论,他决不是第一次到那个喇嘛庙。

    布平坐了下来,又喝了一口酒:“我始终觉得,所有喇嘛庙,都充满了神秘气氛,他们的那种可以勘破生死的宗教观念,他们那种不和任何外界接触的生活方式,甚至庙中喇嘛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令得他们看来,与众不同。”

    我“嗯”了一声:“是,尤其建造在深山中的喇嘛庙,这种气氛更甚,即使没有相同的信仰,也可以强烈地感受得到。”

    布平得到了我同意的反应,十分兴奋地挥了一下手:“是。是。”

    我仍然不知道地想表达甚么,而他在连说了两声“是”之后,又半晌不出声,所以我只好等他讲下去。

    布平停了至少有好几分钟,才又道:“你知道,我精通尼泊尔、西藏山区的语言,喇嘛的语言虽然自成一个系统,但是我也可以讲得通。”

    我皱了皱眉,他说的是事实,我还曾跟他学习过一些特殊的山区语言。

    布平的脸上,现出十分怀疑的神情。当然是他的经历,有令他难以明白之处。

    他深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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