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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环节,这时已经可以扣在一起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人和人、物和物之间,一环一环扣起来而形成的。原振侠又打电话和律师事务所联络,知道了“不闲老人”姓一个很少见的姓:仲,名字大雅。他通过了秘书,约了仲大雅先生明天下午三时见面,共同商量拆卸旧屋的细节问题。当天晚上,原振侠想了几个方案,希望仲大雅可以接受,使医院的扩建工程,可以早一点开始。

    当天晚上,原振侠并没有因为明天有事要做而振作,他一样把自己用酒灌到软瘫的程度,所以第二天午后时分醒来,照例地头痛欲裂。他一面用冷水淋着头,一面想起他的好朋友年轻人来。当年轻人的爱妻,奥丽卡公主在阿尔卑斯山雪崩遇害之后,年轻人也万念俱灰,终日酗酒,如今自己的情形虽然没有他严重,可是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对玛仙,已经有了深切的爱意了?

    他想到这里,用力甩着头,任由水珠四下散了开来,然后,胡乱抹了抹头发,就出了门。陈健南大律师的事务所十分有气派,单是装饰精美的会客室都有十几间,秘书把他带进了其中的一间,告诉他:“仲大雅先生还没有到,他会准时来的!”

    原振侠看了看钟,离三点还有六分钟。他来早了,在一张沙发上,懒洋洋地坐了下来,秘书替他准备着文件,他却只想手中有一杯酒。

    三点钟,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他先是听到了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医院的代表来了?”接着,门推开,秘书和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一起走了进来。

    礼貌上来说,原振侠应该站起来。可是他坐在沙发上,向来人看去,一时之间,由于发呆,竟然忘记了站起来,只是盯着来人看。

    来人却已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来:“我是仲大雅,幸会!幸会!”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站了起来,忙道:“我叫原振侠,医院的代表,幸会!”

    他们握着手,原振侠已有了准备,可是仲大雅的手又大又厚,握手时又用力,还是令得原振侠的手,好一阵发痛,如果有人告诉他,仲大雅的手,可以轻而易举捏碎核桃,他一定不会怀疑。

    那也正是令得原振侠一看到他就大为吃惊的原因。

    在看到过那么古雅的文体,看到了写在玉版纸上龙飞凤舞的草书之后,在原振侠的想像之中,这位不闲老人,仲大雅,纵使不是仙风道骨,也必然貌相清瞿,充满了书卷气的儒雅君子,持着一根斑竹的手杖,或是拿着一柄象牙骨的扇子,诸如此类。

    可是仲大雅一推门进来,甚至带起了一股风,他身高接近两公尺,壮硕无比,一头银发,又短又硬,竟是浓密无比,略嫌发胖,可是步履矫健,穿的是一套中式便装,袖子卷起少许,露在外面的小臂,结实得像是树椿一样!

    原振侠在和他握了手之后,才想起他曾在文字中形容自己“身壮力健”那自然是贴切之至!

    他不但身体壮健,而且声音十分宏亮,还没有坐下来,他就开始批评原振侠:“小伙子怎么无精打采,一身都是酒气?”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面对着这样精神奕奕的一位老人家,他这个小伙子,真是不堪一提了!他挥挥了手,并没有回答仲大雅的问题,只是道:“仲先生,你的条件,医院方面,难以接受!”

    仲大雅倒也痛快,双眉一扬:“那就取消交易好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也曾有过不少谈判的经验,却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上来就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他呆了一呆,忽然改变了话题:“仲先生,你可有对自己的生育机能,作过检查!”

    仲大雅的神情,变得极其愤然:“当然有,上个月还去作了第八十次的检查,正常之至,可以令任何适龄的女性怀孕!”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并不怀疑。

    不等他再问,仲大雅已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显然“能不能生育”这个问题,是仲大雅生命之中的头等大事,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个没完:“自从我三十岁那年开始,我就检查,找合适的女性,正式进门的有七个,不进门的,超过一百,那些女人,都绝对可以生育,可是就是不能令我有孩子,哼,就算不是男孩子,是女孩子也是好的——”别看仲大雅的外形,十分粗豪现代,但毕竟他们这样年纪的,传统的观念是免不了的,轻视女性,就是传统的观念之一。

    他又道:“这些年来,别说西医了,中医、民间验方,不知试了多少,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古怪,可是却一直不知道古怪出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问:“你是怎么想到是屋子遭到了魇祟的?”

    仲大雅十分愤慨,满面通红,原振侠是医生,自然知道这种情形,对一个老人家来说,不是好现象,可是他也无法可施。

    仲大雅用力在沙发的扶手上拍了一下:“我无意中看到了祖上的一些笔记,有两则是建造屋子时的那位祖宗留下来的,其中有一则,说在造屋子的时候,曾有一批来自湖南西部的不速之客,前来敲诈,遭到了拒绝,这些恶客就出言恐吓,说住进这屋子,人丁就会越来越少,到绝后为止!这些外来的人,在附近扎营,但有几个被工匠召了来做助手的。所以我想到——”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了一声:“我也真笨,和你说这些有甚么用,你们这种新派人,哪里会相信这些!原振侠由衷地道:“你错了,我不但相信,而且极有认识,如果有祟物,一定可以把它找出来!”

    仲大雅大是兴奋,鼓着掌:“有意思,那么,我的条件,就不算过分!原振侠想了一想:“你的目的,是要把魇法破去,使你可以生育!”

    仲大雅用力点头,原振侠道:“那祟物又一定是在大宅之中的?”

    仲大雅道:“理当如此!”

    原振侠道:“那就再简单也没有,我建议使用炸药拆屋法,在爆炸之中,祟物自然也被破坏,不能再作祟了!”

    仲大雅大摇其头:“万一不能破坏祟物呢?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能冒这样的险,小伙子,我毕竟已经七十岁了!”

    原振侠也料到他不会接受这个办法,所以又道:“那么,用稳当的办法,在拆屋的时候,弄几部碎石机来,把拆下来的东西,全部经过碎石机的处理,就不会有甚么是完整的了”

    仲大雅呆了一会,才道:“如果进行仔细,倒也可行,只是这一来,我看不到那害了我们几代人丁飘零的东西是甚么样子的!”

    原振侠向前俯了俯身子:“比较起来,使你能添丁,更加重要,是不是?”

    仲大雅有点狠狠地道:“当然,我要趁还有精力,生他十个八个!——儿孙绕膝的滋味。”

    “儿孙绕膝”是一句成语,原振侠心想,七十岁生儿子,还想看到孙子的机会,只怕不是很大。不过,他当然没有任何表示。

    仲大雅又道:“祟物有可能埋在地下!”

    原振侠道:“那不成问题,建新房子,一定会掘地的。你说笔记中提及有湘西来的恶客,排教和祝由的巫术,确然有这种魇祟法。”

    仲大雅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高兴非凡,连声道:“啊,你对法术,原来很有研究。我因为自己身受其害,所以也非常注意有关法术的一切,我们可以交流一下!”

    如果不是有玛仙遭到了意外的打击,原振侠一定会兴致勃勃,可是这时,他却叹了一声:“最近我由于一些事,情绪十分低落,只怕不能和你常作研究了!”

    仲大雅摇着头:“青年人垂头丧气,必然是情爱上有了问题?”

    原振侠不愿讨论,只是摇了摇头,这时,陈大律师走了进来,问:“商量得怎么样?”

    仲大雅呵呵笑着:“这位小朋友善解人意,知道我的目的是甚么,都不成问题,只是有一点,我坚持要请大律师作证。”

    原振侠向他望去,不知道他又想节外生甚么枝。仲大雅指着原振侠:“办法是你提出来的,我同意,可是我要求在工程进行之中,你一定要在场监督!”原振侠呆了一呆,叫道:“甚么,叫我在这样的天气,在烈日之下,监督碎石机的运作?”

    他这句话才出口,恰好有一个人推开了会客室的门。那推开门的人,看他的情形,并不是想进来的。

    他只是推开门来找人,在他推开门来的时候,恰好听得原振侠高声叫出了那两句话。那人哈哈一笑,接上了口:“这样的话,我们可算是同病相怜了,我要在烈日之下,监督吸沙机的运作!”

    那人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原振侠向他看去,见是一个体型十分健壮的青年人,貌样很得人好感,他向之略点了点头。

    那青年人,不用说,就是陈克生了。陈克生离开了吸沙船,有事情来找他父亲,职员说陈大律师在一间会客室,他就找了来,恰好听到了原振侠的话,就自然而然,搭上了口。

    陈大律师看到自己的儿子,也感到十分诧异,叫着他的名字:“克生,实验所放假?”

    陈克生摊了摊手:“才不是!我们在海中吸沙,有一个甚么捕鱼组织,说我们破坏了捕鱼区,我想来了解一下法律问题。”

    他说着,向原振侠挥了挥手,原振侠仍然在道:“我没可能去监工!”

    仲大雅坚持:“方法是你提出来的。最多,我和你一起去监工,一定要肯定祟物已经破坏!”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看来仲大雅是不会让步的了,他只好用力挥了一下手,来表示心中的气愤。陈克生和陈健南本来已准备离去,可是一听得仲大雅的话,都不约而同站定,陈克生问:“要破坏甚么?”

    仲大雅挥着手:“去去!你不懂的,你是学甚么的?”

    陈克生并不生气:“海洋生物学——如果你刚才说祟物,我倒不是不懂!”

    仲大雅大喜,看来他对法术、祟物之类的东西,比甚么都有兴趣,忙道:“请坐!请坐,你怎么会知道有关法术的?”

    陈克生并不坐,只是叹了一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使我感到,许多古老传说中的禁忌,都很有化为事实的可能,结果十分可怕,不能叫人不警惕,而且,也实在有些东西,会带来很坏的运气!”陈克生罗罗唆唆说了一堆,原握侠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些甚么,仲大雅也听得连连皱眉,他向陈大律师道:“你在法庭上的陈词,如果和令郎说话一样,我看没有一宗官司打得赢!”陈健南也啼笑皆非:“克生,你在说甚么啊?”陈克生长叹了一声:“说来话长,唉,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大律师以口才著称,儿子却说话如此不清不楚!

    陈大律师感到十分气愤:“那就别说了!”仲大雅却阻止:“不要紧,如果是和甚么魔法作祟有关,我倒想听一听,只管慢慢说!”

    陈克生受了父亲的斥责,心中正不是味道,没好气道:“这件事,只能对两个人说,对不起,阁下虽然貌相非凡,可是不在这两个人之内!”

    仲大雅也不生“哦”地一声:“那两个了不起的人是甚么人?”

    陈克生一挺胸,显得他就要说出来的两个人的名字,都非同小可,连他也与有荣焉,所以他才有这样的神态。接着,他神清气朗地道:“一个是著名的传奇人物卫斯理!”

    仲大雅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原振侠立即想:“有点道理,那件事,一定是一椿怪事了。”

    陈克生闷哼了一声,提高了声音,又道:“第二个,是另一位传奇人物,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不禁大讶,陈克生显然不认识他,可是又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说甚么,先问:“是谁指点你只能把事情告诉这两个人的?”

    仲大雅曾听过原振侠的自我介绍,心想这倒好,要找的人当面见了都不认识,倒要看看事情怎么发展下去,所以他斜睨着两人,一副想看好戏的神情。

    陈克生又叹了一声:“一个叫胡怀玉的生物学家!”

    原振侠只是略想了一想,就想起了胡怀玉是甚么人,因为有一些神奇的故事,和他的研究所联在一起,他曾听一个小朋友温宝裕提起过。他还没有表示甚么,陈克生又狠狠地道:“这两个人,难找之极,电话永远没人听,有人听,也总是不在,真不知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两个人!”

    原振侠伸出手来:“有,我就是原振侠医生!”

    陈克生陡然一震,发出了“啊”地一声惊呼,一面虽然也伸出手来,可是却一脸的狐惑之色。仲大雅在一旁大笑:“怎么?不相信?他有甚么特别?为甚么事情只能讲给他听?”

    陈克生仍然十分疑惑:“胡所长说原医生经历多,英明神武没想到没想到”

    原振侠此时容颜憔悴,看起来一副潦倒相,无精打采,连说话也有气无力,和“著名的传奇人物”这样的称谓,相去甚远,难怪陈克生不相信。

    陈克生迟疑着。

    陈克生虽然迟疑着未曾说出甚么来,可是原振侠也知道他心中想些甚么,他苦笑了一下,不作解释,也没有要听陈克生的话的意思。

    陈克生反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只好频频说:“太意外,也太凑巧了!”

    他连说了几遍之后,又问:“不知道原医生是不是有兴趣听我说一些事!”

    原振侠连望也不望他,而且想都不想,就回绝了他:“没有兴趣,一点也没有!”

    情形有点令人尴尬,仲大雅在一旁,仍然笑嘻嘻地不出声,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原振侠显然是要故意冷落陈克生,所以他转问仲大雅:“你已经有很久没有在那旧宅居住了?”

    仲大雅摇着头:“接近八年了!”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下意识地以为这样,可以使他的倦容略有改善,仲大雅看到了这种情形,暗中摇了摇头。原振侠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倦意:“我还以为如果不住在那屋子里,祟魇法就会不起作用。”

    仲大雅点头:“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我想,当年那班恶客,一定用了十分恶毒而且强烈的方法,何况我是那屋子中出世的,只怕若不是破了祟法,我就算搬到阿拉斯加去,一样会受魔法的控制!”

    原振侠的声音提高了些:“我有一个朋友,也曾深受巫法之害,后来,他创办了一个巫术研究院,你的经验,是很好的巫术研究课题,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你可以去和他联络一下!”

    仲大雅连连等头:“是,我听说,研究院设在西印度群岛的海地?”

    一提起了巫术,提起了巫术研究院,原振侠自然而然,又想起玛仙来,所以他的神情,更加苦涩,更加落寞。

    陈克生在意识到原振侠是在故意冷落自己之后,他也是性高气傲的人,已经准备离去的——因为原振侠令他感到失望。看原振侠的情形,分明他自己陷进了无可解决的困境之中,这样的一个人,又怎能帮助别人去解决甚么难题?

    可是由于原振侠和仲大雅的话题,涉及魔法,十分吸引人,这时候看到原振侠这等模样,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声:“如果那位首选的先生也是这等模样,我也不必去找他了!”

    原振侠只是冷冷地翻了翻眼,连回答一声都不想——人在感到极度的困倦之际,都会这样子。

    陈克生和他的父亲,一起向外走去,已经跨出了门,却又听得原振侠道:“仲先生,如果当日的魔法,并没有祟物,只是一种咒语,那么,就算旧宅的一切全被辗碎了,也没有用处!”

    仲大雅震动了一下,声音之中充满了失望:“那我就不知如何才好了!”

    陈克生觉得原振侠有粉碎了一个老人的希望之嫌,不是很同意原振侠的说法,所以他停了一停,而且转过头来,向原振侠瞪了一眼。

    原振侠仍然并不理会他。陈克生大声道:“就算是恶毒的咒语,也可以破解的,除非真是从大海之中捞起了甚么鬼怪来,那才难对付!”

    陈健南大律师叹了一声:“克生,你在胡说八道甚么呀,就没有人听得懂你的话!”

    陈克生一再受到了指责,不禁大是愤然:“你们根本不让我从头说起,怎么会懂?”

    这时,仲大雅只是怔怔地望着原振侠,原振侠撑着头,神情漠然,也不知道他在想甚么,显然对陈克生的话,都没有留意的意思。

    陈健南看到了这种情形,用力推了陈克生一下,示意陈克生离去。陈克生却反而急步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大声道:“五个渔民已经死了,胡怀玉认为害死这五个渔民的邪魔,正在活动,而且还在找别的牺牲者!”

    陈克生的这一段话,仍然是无头无脑的,但至少可以使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有五个人死了,死在一种邪魔的力量之下!

    原振侠总算向他看了一眼,从陈克生焦切的神情上,他可以体会到陈克生实在有十分难以解决的严重问题,可是他也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他扬起手来,本来多半是想用力挥动一下的,但结果却又无力垂了下来,叹了一声:“我无能为力,你去找那位先生吧!”

    陈克生盯了原振侠半晌,脱口道:“原医生,我看你,倒像是中了恶毒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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