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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过,”真木彦的这种叙述方式印证了自己存在隐匿着的想法。“只是,面对你本人,我不打算硬说那些都是真实的。我从阿纱那里听说的千的想法,就是这个根据。”

    “如果这么说的话,我也从阿纱那里听说了。是千去柏林前来这里向母亲辞行时的事。当时,阿纱好像对千这么说,我和阿亮到十铺席来生活是她出的主意,因而她心中不安,不知哥哥当真按自己出的主意来这里是否合适?因为,此前一直把哥哥视为眼中钉的修练道场的余党,就住在很近的地方

    “不过呀,无论是在我家院子里第一次遭到袭击时,还是在斯德哥尔摩的饭店前被袭击时千都没在现场但事后是她在照顾我被砸烂了的脚,她是这么回答阿纱的:在一连串的恐怖袭击中,丈夫的脚受到了伤害。今后也将如此,丈夫无论去哪里,或是回到哪里,只要他还活着,而且,只要他与自己的脚一同存在,相同的恐怖袭击不是还将继续下去吗?!

    “因此,阿纱了解了事情的性质。说是’不过,哥哥和阿亮来到这里,发生御灵游行事件时,我曾询问过真木彦‘”

    “阿纱确实询问过我。我回答的是:’既然如此反应过度,那就说明古义人先生对御灵所代表的人物确实怀有强烈的罪恶感。‘可是,阿纱对这番话好像存有不同看法。”

    “不同看法”

    “那个脚部受了重伤的美国人的’御灵‘使你受到严重刺激,因此我说,你肯定一直在考虑着那件事。

    “但是,阿纱却认为我怀疑这是她在与千商议时受到的影响对于吾良,你比任何人都怀有一种罪恶感,甚或你本人想用铁球砸向自己的脚”

    说了这番话后,真木彦沉默下来,古义人也随之沉默不语。恰巧就在两人沉默期间,理应不会太薄的墙壁另一侧,却传来一阵“哦——!哦——!”的声音,那是罗兹响亮而可爱的叫喊

    “继续我们的谈话吧。”真木彦抬头看了看时钟说道“其实,在吾良’易于毁坏的特性‘的根源里,还存在着一个更为重大的事件。这一点现在越发明显了。加藤先生这是在提及大黄的团伙在媾和条约生效前所策划的开展武装斗争、进攻占领军基地之事。他们因此而试图从美军基地弄出所需要的武器——话虽如此,大部分都是在朝鲜战争中毁坏了的东西,能够使用的,只有一支手枪——来。在大黄的鼓动下,你提供了吾良,用作接近美军军官的工具。

    “然而,由于各种变故,两人被从这个计划中排挤了出来,最后,被大黄的道场里那些年轻人用刚剥下的生牛皮粗暴地包裹起来,就那么浑身黏糊糊的,身心都’近于崩溃‘地从山上下来了。在那之后,或许是因为那个打击,两人在数年间处于绝交状态。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在事件发生还不到两周时媾和条约生效那天(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的夜晚,两人悄悄聚合起来收听收音机的广播,确认占领时期在没有发生任何事件的情况下顺利结束后,吾良为古义人拍了照片,以作分手的纪念。

    “不过,说起这一点来,对于那位学者气质的批评家,我只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连我都知道,那幅照片,是一九五四年三月在吾良母亲再婚丈夫的家里拍摄的。说了那么多,之所以说奇妙和奇怪之后,加藤先生促请读者注意甚至被印刷到了书上的那幅照片。当然,我也怀有相同的疑问。”

    古义人没有辩解,但并不是因为自己对这一点没有辩解之辞。媾和条约生效那天深夜,吾良近似偏执般固执地指导古义人掌握演技。他极为仔细地布置摄影背景,在古义人脸部下方搁置了镜子,还把古义人听有关兰波的讲解时所作笔记的纸张也铺放在那里。对于这些纸张的重叠以及散乱的形态,吾良也是一改再改。在这一过程中,古义人甚至感到脖颈和肩头传来阵阵疼痛。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反复准备,终于拍出了一张照片。

    临近拂晓时分,照片刚刚拍摄完毕,古义人便提议为吾良也拍一张照片。至于吾良对此有所拘泥一事,被偷换的孩子中也已经做了叙述。

    “咱今后将会以电影工作为生,而你呀,较之于照相机,大概会用钢笔进行工作。因此,你就用文章记下这事吧。”

    不过,古义人并没有把吾良为拒绝自己的提议而引为理由的那些话语写出来。吾良像是自虐似的,反复叙述着从修练道场回来那天夜晚所陷入的受到严重伤害的状态。

    “想拍摄你也陷入咱所经历的那种严重状态。你以些微小事为借口脱离了战线,因此,你能感受到那天所干之事的责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吧。”

    两年后,古义人在参加东京大学入学考试后的返乡途中造访了芦屋,受到吾良的热忱欢迎。吾良取出仍被封在照相馆信封中的那一天的照片与古义人一起观看,却渐渐不高兴起来。出乎古义人的意料,看这模样,吾良本人还没看过这幅照片。他似乎认为,惟有与古义人一同观看这照片才有意义。

    “古义人,不是说了要拍下这种照片的吗?你肯定理解了我所说的话语。可是,你的表情而且是整个身体的表情,却背叛了咱的嘱咐。

    “咱呀,当时不是说了吗?想要拍下真实处于遭受严重伤害状态下的你。假设你不是抛下咱逃走,而是就那么不分开的话,你将处于什么状态呢当时咱说了,想要拍下这种状态。

    “想要重新来上一遍。假如咱俩调换处境,咱就会进而做出与你相同的遭受严重伤害的状态给你看。”

    就这样,第二张照片被拍摄出来了。这次拍摄同样持续到将近拂晓时分,因为必须使用吾良取来的笔记本和写生集的纸张,来复原古义人在松山学习法语时所作的笔记。吾良用三角架支住相机,指出古义人应当躺卧的位置后,直到为反光而布置的背景纸完全遮住镜头中的所有空间之前,一直指使古义人持续他的工作

    朗读了有关被偷换的孩子所收照片“奇怪”的批评后,真木彦又开始读起下面的文章:

    另外,更为奇怪的是,像是要使人联想起来一般,作者此前曾数度写到那事,甚至说到为了将该事形象化,两人分别成了小说家和电影导演。可细说起该事来,也只是被那些年轻人用刚剥下来的生牛皮包裹起来这一微不足道的意外而已,因而读者被勾起的期待便会落空,从而再度产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想法。

    “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古义人第一次进行反驳“既然在写作中我认为只能如此理解,虽说自己的功力不足,可是所谓那事,就是我和吾良在修练道场所经历的全部。皮特不得不提供几支尽管已经损毁的武器,还提供了一支可以使用的手枪。此外,他该不是被已经不受大黄控制的年轻人杀害了吧?对此,我一直心存疑惑。这就是事件的全部。”

    “可古义人先生并没有写出足以确认伙伴们杀害皮特的段落。你连与吾良一起直接导致皮特死亡的告白文章都不曾写过。皮特用手枪威吓那些年轻人,却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被对手所压倒。这都是从吾良的电影情节中引用而来的。这些描述确实非常暧昧。于是,我就抬出皮特的’御灵‘,试图引出你的告白来。

    “然而,你却只管胡乱奔跑起来,最终导致骨折就像卡通一样夸张。

    “即便如此,长期以来你一直在怀疑是否是你们俩杀害了皮特。这就构成了你的本源性罪恶感。而且你还在疑惑,不能确定现实中是否曾发生杀人之事。古义人先生,这就使得你写出的那事充满了暧昧,而不是从事了四十年写作的作家因功力不足而发呆犯愣。

    “无论谁读了你的小说,都会像加藤先生那样产生怀疑:被用小牛的生牛皮包裹起来的事件果真就是那事吗?!你不就成了老好人了吗?!

    “我也曾一度认为,你之所以不愿说明真相,把自杀了的吾良作为杀人的同案犯,或许是因为对千心存顾忌所致。

    “加藤先生也已经引用了,就是你写出来的有关千所说的如下这番话语:

    我不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经历。自你们俩从松山失魂落魄回来的那天深夜起,我就觉得吾良好像开始发生变化。当时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至少你必须把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写出来,绝对不要说谎、掩饰和隐瞒。我什么都无法知道。无论是我还是你,人生所余时光已经不多了,因此不要说谎,要正直地活下去,如实地写出这一切来请如此结束自己的人生。就如同阿亮在四国对祖母所说的那样,要好好地拿出精神来死去。为此,请拿出自己的勇气,写出不是谎言的真实来。

    “如果千对你所说完全出于真情实意,那么,你即便写出’古义人和吾良这两位少年是杀人者‘也未尝不可。”

    “可是——”古义人刚刚开口,就被真木彦加强了的语调淹没了:

    “是的,当时也好,现在也罢,古义人先生并不清楚皮特是不是因为吾良和自己的过失而被杀害了。

    “在调查本地传说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腿脚受了重伤的美国兵骨碌碌地从森林里翻滚而出。当时你还是东京大学的学生,这个传说,不正是你返乡度暑假和寒假期间,由你本人向本地孩子们说起的吗?!这也是长江初期作品中的一个形象嘛!

    “我曾在松山的靖国诉讼中帮忙,结识了一位也不知是共产主义同盟马克思主义派还是该同盟全国委员会中坚派的原活动家。听说,他曾组织过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第二代。当需要筹措活动资金时,说是曾到你家拜访过。

    “就在这交往过程中,说起了内讧的话题。他非常自信地说,你连那些没有道理的募捐都无法拒绝,是个比较懦弱的人,倘若你果真杀了一个人,就会认为自己也必须被杀掉。他还说,这些都存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古义人先生,在你母亲去世以前,你对她一直抱有特殊感情吧?关于你对母亲的感情,听说阿纱曾对罗兹这样说过:’哥哥也罢,母亲也罢,与其说爱憎在他们的情感中轮流占据主角位置,不如说,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好恶相克的双重矛盾感情。‘

    “只要阅读你的小说就可以知道,你明白无误地反复强调在母亲健在期间不能自杀。即便如此,当你无论如何都想自杀的时候,作为对你母亲的辩解之辞,你不是想以自己曾杀过人为理由吗?!

    “你获奖那天晚上,松山电视台播映了你母亲接受电视采访时的谈话。听说,在夜间新闻节目里被删掉了。谈话中有这么一段内容:’从古义人还是孩子时起,自己就弄不明白这孩子。如果努力的话,还是能够取得成绩的,可他似乎宁可无所谓地死去,他就是这种不管不顾的孩子

    “相反,吾良虽然自杀了,可并不是丧失生活下去的毅力的那种自杀。关于吾良之死,你曾写过一篇文章,我想起了你在这篇文章中引用的但丁的一段话语:

    吾之灵魂为愤怒所驱,愿以一死摆脱诽谤,将以非妥之自杀,明证吾身之清白。

    “那么,有关加藤先生文章的讲解到此结束。但并不是下面已经没有重要之处了。而是相反。不过,你将同你母亲所说的那样,平静而自然地气馁,可一旦激变,就有胡乱使用暴力的倾向。我必须保护好自己。论文的后半部就请你自己去读吧!

    “说到堂吉诃德呀,在这种情况下,塞万提斯试图寻找一种方法,把那部新故事的作者的谎言公之于天下,他还要告诉天下所有人,那位作者所描绘的堂吉诃德其实并不是一个疯子。与此相同的是,倘若继续读下去的话,古义人先生也将无法保持冷静了吧。

    “那么,我这就告退了。不过,罗兹和织田先生的精神头儿倒是都很足呀!”

    四

    我认为,从小说中这桩意外之事的描述方式可以看出,作者采用了知道内情的读者自然明白的写作方式,在向他们述说着什么。

    古义人将杂志凑近台灯的光亮进行阅读,同时在想,这里指的就是“被用生牛皮包裹起来”吧,不过,那只是简单的“事实”啊。

    然而,被真木彦画上旁线的批评家的断言,却是足以让古义人也感到心惊胆颤的内容:

    那个事实,就是强奸和告密。也就是说,我认为,十七岁时,古义人和吾良因某种原因被卷入了大黄的暴动计划,在脱离这个计划的过程中,在山里受到大黄手下那些年轻人为泄愤而以男同性恋的形式施加的强奸,使得他们的身心都“近于崩溃”他们随之生发了报复的念头,作为对抗措施,向有关方面密告了大黄等人的暴动计划。结果,大黄的暴动计划受到了挫折(由于这个缘故,两人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一直遭受暗算)。作品中的经纬(=作品中的事实a)显示从此以后,除了四月二十八日夜晚那惟一的例外,两人在数年间一直处于绝交状态。我们可以想像,作品背后的原始事实(b)应是两人因被强奸而使身体蒙秽,为了从这耻辱中恢复过来,就做出了另一个使自身蒙秽(=告密)的行为。只有进行这样的解读,才使得阅读开始产生意义。恰如与日本战后的重建工作相同步似的,古义人和吾良通过弄脏自己双手的方式,向着新的世界出发了。正因为如此,一种可能性便从这个解读中浮现出来,那就是:在某个时刻,两人将考虑通过各自的作品来表现事实的真相。

    古义人猛然站起身来,把杂志放在安装在别墅深处的小型电热式金属板上。当烟雾开始升腾而起时,为了不使天花板上的传感器产生感应,古义人打开了排气扇。火焰不久便窜了上来,直至燃烧完毕之前,古义人一直站在面前。当他把燃烧过后的灰烬放入水池并打开水龙头时,烟气随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古义人嗅着这烟气,神思黯然地开始淋浴,为了不发出溅水声,只打开很小的水量,流出来的凉水总也温热不起来。一种可能性便从这个解读中浮现出来。“臭大粪!”古义人说道。罗兹好像被淋浴的响动惊醒,她听到了刚才这句话,正在向织田先生说着什么。倘若她在身旁并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会说些什么呢?古义人想像着。

    1玛尔特罗贝尔(martherobert,1914-1996),法国学者——译注。“玛尔特罗贝尔1曾说过,塞万提斯之所以草草收尾只是因为惧怕添加在他的正集后面的那些厚颜无耻的剽窃之作。古义人你也必须振作起来,把以被偷换的孩子开头的故事写完”

    古义人关上淋浴水龙头,并擦拭凉下来的身体,同时在头脑里组织着罗兹的此类话语。

    “对咱至关重要的人被抢夺走了。”古义人第一次这样想道。

    上床以后,古义人在一片漆黑中颤抖着,这漆黑如同五十年前与吾良一起在黑暗中的佛堂后面擦洗身体时的那个夜晚一样。密告?在隔壁再度传出的“哦——!哦——!”声响的映衬下,那个单词越发鲜活地浮现在古义人的头脑中——叫做强奸的单词,炽烈地燃烧起来,在头脑中竟丝毫没有停息下来的迹象。

    尽管记忆中确实有印象,可是从事由发展的文脉直到精心盘算出的细部,却都有一些悬而未决的情景。在媾和条约生效那天深夜的几个小时里,古义人和吾良坐在收音机前,等待nhk播发的临时新闻。深夜过后,在察觉到不会再有什么消息后,古义人决定拍下那张纪念照片。

    以美军基地为目标的自杀式爆炸——对方会将其视为武装起来的恐怖分子,可能够使用的武器只有一支手枪,其目的则只是希望被对方射杀——不了了之。也就是说,包括在黑市上出售从美军基地盗出的武器在内,甚至连警察也不曾惊动。古义人放下心来,他那种纯真的神情,大概也反映在了照片里。

    但是那天夜里,就在古义人刚刚来到吾良家临时借宿的佛堂之际,住持从正殿的寺厨处直接露出脸来——告知那不是游玩伙伴的人挂来了电话——对吾良做着手势。吾良回来时,形状漂亮的大额头和眉根处堆积着忧郁的神色,肿胀起来的眉眼间浮起一片粉红

    吾良把大黄他们将要袭击基地的情报密报给了美军,可攻击按原定计划进行了吗?按说,大黄应当像战败翌日袭击松山市内的银行那样负了伤,可是——来到当地后曾收到大黄弟子的信件,把大黄称为只眼独臂。当他造访cie图书室时,还记得他的一只眼睛里充满血丝。如果说是只眼的话,那是因为更为严重的暴力性事故而起的吧——除了脱逃远遁的他以外,参加袭击的年轻人全都被消灭了吧。有关发生在占领结束日当天的袭击基地的事件,肯定被仍然严格实施的报道管制给抹杀了。

    假如打来电话的人是皮特,告知的是“一切都结束了”那么,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横亘在古义人头脑中的有关残杀美军语言学军官的疑惑就将烟消云散。吾良为什么没对古义人说起此事呢?然而,伴随着长期以来隐藏在体内的似曾相识感,使得横躺在基地大门口的那些营养不良的日本青年的尸体,在古义人猛然间热血上涌的头脑里接连浮现出来在伪作者的想像里,或许反而会有正确的东西吾良在半个世纪前点燃的精神的愤怒火种,在愈感老境日深的这一天,被自己亲手燃起——尽管是被大量白兰地造成的酒醉所引发——熊熊烈焰,而自己则要投身于其中

    古义人被充满混乱的悲伤所压倒,辗转反侧之际,却形成当年遵从吾良指示强忍痛苦摆出的那副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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