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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跑到篱笆跟前时,什么都不见了。我兴奋得一身汗渍。

    真感谢"梦幻"这个玩艺儿,它可以在一刹时让时光倒流,再现出生动逼真的一切。梦幻的意义超越了世俗。

    我再也无法平静入睡。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我甚至看到了大青鼻头上沾了一点土屑,它奔跑时脖颈那儿的毛皮一耸一耸。我甚至听到了那柔细的小孩子喘息似的声音。

    思念铺天盖地而来,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大青和它身边的一切存在于梦幻之中,原来它们的灵魂并未熄灭。几十年前那个夜晚又异常清晰地凸显:风摇树响、野鸡啼叫、死寂无声的小院。我又看到了新铺的一层沙子,外祖母和母亲坐在黑影里。父亲早已睡下了——他睡得着吗?

    刽子手是在下午,天快黑时才来的。这之前是怎样难熬的一段时光。知道他们要来的,母亲和父亲守在大青身边。它不声不响地舔舔他们的手指,抬头看看天空。

    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子,走路一绊一绊,肘上挂个筐子,筐里有一根绳,一根木棒,一把片子刀他坐下抽烟,唉声叹气地捶腰。

    这都是母亲告诉外祖母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救下大青?肯定是父亲害怕了,妈妈会拚死护住大青。我不敢想,不敢想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过大青那双纯洁的眼睛,一生都不会饶恕。人类如此残忍就不配活下去。这个角落的毁灭该是顺理成章的。

    在杀死大青之前,还杀死过很多顽皮的、可爱如鲜花的儿童;还杀死过温柔美好的女性,无依无靠的老人原来现在面临的仍然是一场生与死的拚挣。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到呼号——那是午夜里手按创痛的长啸别再呻吟了!

    也不能哀告不要流泪。

    谁为我的平原抵御那日益逼近的危难?

    "是我们"——哪些人又组成了"我们"?

    平原上一连多少天都传递着可怕的消息,不得不瞒着鼓额他们。人好像疯狂了,好像因为垂死而残忍一连好几个女初中生被强暴后又被残害,丢弃在桥下和灌木中;老人被拦路抢劫者扼死在路边;大白天破门杀戮、奸淫四哥脸色惨白地背着枪匆匆赶来,对我说:"我发现那条恶狼了,追了十几里,还是让他跑了。我从后面打了三枪,没有打中"

    我毫不怀疑四哥会杀人,到时候他是绝不犹豫的。不过我又有另一种担心。那条恶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四哥说他已做好了准备,拚上一死。

    面对着这张坚毅和绝望的脸,我发不出一声劝阻。因为劝阻也没用。

    一个人有时只想撞死自己。这样他才觉得完美——这个时代里已经绝少找得到追求完美的人了。没有烈士,只有被折磨而死的人、失足落水者;更多的是苟活。

    "我想在那条路上埋伏下来他会出现;上个月有人就见他把车停下,然后往海上走"

    我一声不吭。

    "打死他,我就走开。我不在园子里连累别人,你只把响铃照看好,让她做活吃饭就是了我知道那些家伙会追上我,我就把枪口顶上去。我要问他们:这之前你们哪去了?你们也是杀人犯!我在开枪打死自己以前再杀死几个"

    想到不孝的响铃,我的心软了。我握紧了他的手,让他坐下、坐下"怎么办哪?我的兄弟,就眼瞅着他们伤天害理?天哪,啊哦——"

    四哥被各种消息刺激着,又刚刚追赶那条狼回来,这会儿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怪异,就像午夜大山里的猿啼——我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疯老妈妈的嘶喊我的心像被搓过一样发痛。

    响铃和鼓额都跑过来,她们呆望着,吓得大张着嘴巴。

    梅子和她的全家都在为我不安。梅子越来越牵挂我。她担心我会受不了,她太知道我目前的状况了。她总试图说服我。她不愿眼看着白发覆上我的头顶。而她的父母更多的却是懊恼。他们已经不屑于倾听女儿为我的辩解——我非常感激她为我所做的反驳,尽管这往往是言不及义的。两位老人,特别是她父亲,提到我就怒气冲冲,到后来干脆阻止别人提到我的名字,说:"算了,以后别讲他了。"

    梅子在冬天来临之前又来过一次。这使我们的葡萄园异常高兴。响铃倾尽全力招待她,四哥亲自到海边搞鱼——那些打鱼人越走越远,他们要躲开芦青河和黄水河的倾泄物,所以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再吃到鱼了。

    夜里我们大家一块儿到海滩上去,四哥背着他的枪,火药上膛。斑虎警觉地前后探索。月亮还是比城里清明,普照着平坦的沙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怡。她看着这儿的一切都兴致勃勃,而且每一次都是这样。她不住声地说:"多么好啊!

    多么好的地方啊!"——很早以前的海滩才算真正的美呢。满地野花薰人鼻孔,丛林一片片无边无际,鸟群五光十色像移来荡去的花束。这会儿荒滩上草木成片枯死,露出干裸的沙地;要找野花吗?连一蓬马兰都找不到了到了海边,月色下看不清楚海水的颜色,所以那汪成一片的油污和变了色的水都不明显。哗哗的水浪拍在脚下,使梅子兴奋异常地躲闪着水溅。响铃在旁边端量着,拍着手嚷:"大妹子哟,大妹子真好哩,小雀一样好哩"响铃的话让大家都笑了。因为梅子长得小,这使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我不能让你自己在这儿,我这次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我们稍稍离开人群时,她就这样说。我问:

    "你下决心要来定居吗?"

    "你知道我不会来——我是让你回去。"

    我挽着她的手,她这时用力拉了我一下。

    我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

    她已经这样问了多久是的,为什么?要说的太多了,这反而讲不清;简单一点说吧,我是害怕——离开这儿会死的。我不是一个人,尽管看上去很像;我的本质是一棵树时,离不开泥土和水,我经不住太多的流浪我是一棵树,梅子你记住这一点,这也多少算是一个秘密。这个夜晚你才明白吗?你明白了,就会明白关于我的所有故事以及我的怪癖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各种动物——我让它们飞上我的额头、倚在我的腿边;我让它们在高兴时啄食我的嫩叶,我就好比用自己的乳汁饲喂孩子的母亲,心里充满温情和自豪;它们毛茸茸的躯体挨到我身上时,我心中涌起的感激无法表述;它们对我没有任何秘密;当那些心直口快的小莺鸟、小斑鸠或一只小狐诉说不停时,我就轻轻抚动它们的毛发;我最喜欢动一动鸟儿们光顺滑腻的头顶,捏一捏四蹄动物热乎乎的小巴掌;猫儿的爪子当中有多么肥软的肉垫儿,它还有个圆鼓鼓的秀美的鼻子——我观察过的所有动物中,猫的鼻子真是数一数二;当那些令我烦躁的虫子爬上来时,总是那些鸟儿们来歼灭它们——它们那时忙着工作,就没有心里闲扯了

    我是一棵树,所以在这干渴的人间,我越来越难受,总不能与那一群群人相处得亲密无间。人与树相安友好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当中有很多伐木者,他们天生就是树木的死敌。我之所以至今还活着,那是因为我一直保留着人的外形;当有一天他们弄清楚我是一棵树时,我很快就会被砍伐梅子,这是真的,你听了后悔吗?我料定你一开始决没有准备爱上一棵树的

    梅子惊愕地看着我,越来越紧地抓牢了我的手,她真的害怕失去一棵树。她喃喃着:"不,你不是一棵树不是。"

    "我是"

    "不,有一次你被碰伤了手指,我看见你流血了"

    "树也有树汁"

    梅子愤怒地跺脚。她好长时间再没说话。后来她严肃说道:"反正无论如何你要下个决心了,不能再这样晃来晃去"

    她说得多好!是的,再不能摇摆和流浪了,我已经太疲乏了,作为一个孤儿,我已经流浪得太久太久了。"是的,所以我渴望自己变成一棵树,找个地方扎下根脉;那时候我就结束了流浪。"

    ""

    她长长地叹息,跺脚。后来她哭了。我无论怎么安慰都没有用,她感到太失望了。我可真不愿让你失望和如此伤心。

    可是你不知道我离开这儿真的会毁掉,我与你有多么不同。这种区别是来自血脉的,它强大无比,甚至连无坚不摧的爱情的力量都不能将其挪动一丝一毫。我流浪过了,我已经归来了。

    我将牢牢地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目光穿射了原野、时间的雾霭,最后击打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吗?"

    "打定了。"

    "那我走了。"

    "回你父母身边吗?"

    "不,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就好那样你还会回到我身边"

    梅子这次离去非同小可。我预感到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她大概真的把我的一部分带走了,让我坐卧不安。

    我发现自己那么担心,总想象着她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遭到了不测——那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啊!我怎么突然才想到一个弱小的女人独立生活有多么可怕呢?我知道她这个倔犟的小人儿说到做到,她真的不会回父母家去住的。

    我于是赶紧赶回了城里,径直到我们的那个小窝里去。

    她上班了,屋里一切如旧,或者比过去更干净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很浓,她果然没有把这个小窝扔下,没有搬到父母那儿。那个小院子在这个城里可算个很棒的地方,比如院子中那棵黑苍苍的大橡子树我一直等到天黑。我想象她会到那儿吃晚饭。但我一定要在这儿等她,我要自己做饭。

    正在我动手找米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稍微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她有些惊慌的喊声。

    她一掀门上的帘子看见了我,猛地站住。

    她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我给她擦去泪水。她瘦多了。她的肩头往常软乎乎的,这会儿好像有些发硬。我突然记起她的年龄比我小得多,整整比我小七岁零三个月呢!啊,我像刚刚发现这个似的,立刻觉得问题非常之严重!她还是个孩子呢,她在父母面前尤其是这样;她在我的面前也显得稚嫩难支,我这满脸粗壮的皱纹和黑硬的胡茬啊!更重要的是,我早已是个孤儿了,一个人在野地、山区和陌生的人流里闯荡,身躯与心灵都磨上了老茧。我这会儿觉得对不起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亏欠了她许多——而她是离我最近的、身边的人。我追求至善与完美的结果,却是首先亏欠了她。

    这一瞬间的领悟,使我很愧。我说:"让我做点什么吧,让我来做吧!"

    "你做什么?"

    "我淘米——我做饭和"我竟有点慌促地奔忙起来。

    梅子笑了。她自己做饭,一边忙一边不时地看看我。

    这屋里有一股多么熟悉的气味。我的书、桌子,桌上的一本字典像是昨天刚刚翻过一样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真是窗明几净,但那本字典没有合上。

    我们整整一天多的时间,没有讨论去留问题,因为都有意识地避开了。第二天,她的弟弟小鹿来了。这个梧桐苗似的小伙子与我从来关系密切,他兴奋得跳起来。我也高兴极了,我们好长时间里手扯着手。他说:"走啊,到我们那儿去!"

    梅子用目光鼓励我。看来我们只得去那儿一次了——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个地方总有点惧怕。

    除了岳母和小鹿给我亲密无间的感觉之外,其他都淡淡的冷冷的,比如说岳父,比如说有些旷敞的大会客室岳母刚刚抱养了一只猫,它从那个小花圃中跑颠颠地进到客厅,几乎不假思索地一纵,跳到了我的怀中。它长了一张圆圆花脸,白鼻梁上有块灰色斑点,显得极为滑稽。它眯着眼看了看我,困困的样子;它浑身上下洁净得无一丝灰尘,伸出舌头时,露出了雪白的小牙。它胖乎乎的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然后就呼噜起来。多么可爱的猫啊,我们与它们在一起,怎么会好意思做得太过呢?

    岳母高兴了:"别人来了它就逃,看吧,你是第一次见它,它就这么亲你。到底是自家人"她说这话时胖胖的两手合在胸前。

    岳母温和慈祥,而且年轻时极为漂亮。我无论如何搞不明白,她在当年怎么能容忍岳父那张干硬的长脸

    梅子看看父亲。这时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看我怀中的花猫。

    我知道他从来讨厌猫狗鸟等动物,而这其中只有战马和军犬例外。听岳母讲,战争年代一只大灰马死了,他哭得吃不下饭——这个故事曾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你爸最近不喜欢小花。小花跳到他写字的宣纸上,撕了好几张。你爸心疼"

    岳父哼了一声。

    小猫结束睡眠之后,我走出了屋子。我扶着院中那棵大橡树站了好久。我真有点想念它。它可真壮、真旺盛。看来它的根脉很深,前一段干旱的天气并未影响它。它的叶子黑乌乌的,像要滴油。橡子树真是饱含油脂的,记得小时候用火柴直接点燃过鲜绿的橡叶。

    "他说自己是一棵树"

    我听到梅子小声对母亲介绍。岳母哜哜笑。

    这棵高大粗壮的橡树啊,落生在这样一座城市有幸还是不幸?它历经了多少个主人?它看到的已经非常多了,它对这个城市一定十分厌倦了。它正想些什么?

    伟大的橡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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