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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了为时过晚的逃跑计划。他想不出新的可能性,只好躺在地上,在距死者不足两步的地方,听凭疲乏摆布。他疲劳不堪地陷入沉睡之中,像在意大利和奥地利战场上那样,躺在死亡一般的寂寞之中。

    在清晨云遮雾罩的黄色光亮中,上校从这个恐怖的夜里醒来,寒气袭人的早晨冻得他浑身发抖,他揉搓着哽塞的咽喉,思考着这令人绝望的处境。别人能够认出他是当兵的,而且语言不通,他寸步不敢离开这座在黑暗中掩护了他的森林。他必须再等待下去,无所事事地等待傍晚到来,他必须盼望路过的法国部队,盼望出现罕见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奇迹。慢慢的,像一头忍饥挨饿的动物,体内响起另一种声音,一种令人不安的,折磨人的声音,饥饿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口渴得像冒烟似的。可怕的折磨人的一天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充斥在他的头脑里,像他从鼓胀的树根里所闻到的泥土的潮湿气一般,让人兴奋不已。他心神不定地玩弄着子弹上膛的手枪,这枝手枪可以了结一切。仅仅为了结束痛苦,消灭自尊心,像一头动物在森林里那样,是无济于事的,没有战斗,远离自己的部队,于是他的手指离开了扳机。他在极度的痛苦中伸开四肢,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地挨着,从早到晚,这漫长的时间。周围的生活以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节奏在进行着,偶然会从公路上传来路人的匆匆脚步声,顷刻之间会勾起一种可怕的寂寞,此后的时间又充满着风的呼啸声和树枝的声。无人走近来打开这无形监狱的围栏;他像一个受伤的人似的躺在地上,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叹息,他躺着,双手疲惫不堪,、大脑却兴奋不已,他躺在森林里,随着太阳的升高,森林里弥漫着潮湿的空气。

    经过了漫长的令人难耐的折磨之后,阳光终于倾斜了。傍晚终于降临了,于是他在绝望中下定决心,上校猛然脱掉身上的衣服,扔进树丛里。然后他摸索着接近那堆乱糟糟的树叶,被他杀死的西班牙人尸体正脸朝下躺在那里。他它拖出来,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扒下来,从死者紧握的手里拉出那带血的头巾。他毫无恐惧地,怀着他那最后的不屈不挠的决心,穿上西班牙服装,把大衣披在肩上,大衣上还有一条宽宽的湿乎乎的血迹。他想就这样逃走,他想去乞讨面包;那种折磨得他身不由己的热情平静下来,他要把自己从这种恐怖的网里,从这片死亡的森林里拯救出。他想回到人群当中去,不再像野兽似的生活在死尸中间,遭受恐怖和饥饿的威胁,他要重新回到自己军队里去,回到他的皇上那里去,他不怕毁了自己的名誉。当他像抛弃一具死尸一样放弃自己的军装时,他的咽喉里发出了抽泣声,他穿着这身经历过了二十场战斗,这与他难解难分,像母亲与孩子一样。饥饿推着他走向公路,走向傍晚的黑暗。当他回过头来做最后的告别时,透过闪闪的泪珠,他发现一株微弱的闪光,像是一只眼睛发出的闪光。那是十字勋章,是拿破仑亲自在战场上别在他身上的。这个,他是不能扔掉的。他用带血的刀子把它割下来,藏进口袋里。他迈开步子,匆匆忙忙地向公路走去。

    他知道,在距离这片树林不到一里地的地方,有一座荒芜的小村庄。连队曾经在那里驻扎过,他忍着难耐的饥饿和血液的狂跳,隐隐约约记起广场上有一口圆形水井,他们在那里饮过马。西班牙人那阴沉的面孔,又复现在他的记忆里,还有叛乱者竭力克制的嘲笑,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融汇成惟一的感觉:饥饿!就这样,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地直奔已经黑暗的乡村公路而去,他用帽子深深地遮住面孔,快走,快走,以便在行走中抑制饥饿的膨胀,他走得气喘吁吁,直至他看到黑夜终于降临,直至那些重叠而狭窄的房屋从傍晚的浓雾中显露出来。他脚步沉重地向广场走去,首先让汩汩的清水流进他的喉咙里,再把双手和发烧的脑袋贪婪地浸入清凉的水里。自从那无穷无尽的时刻以来,他这是头一遭浑身有一种舒服的感觉。但是,马上他又感觉到饥饿的拳头从他的体内伸出来,迫使他去扣响附近的房门。他不停地敲打破烂的柴门。一个老年妇女,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黄脸,用生气而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她仅仅打开半扇柴门。他用哑人手势指指嘴巴,做出一副恳求的表情。在这一瞬间,他那颗士兵的心已经死了,埋在上边的森林里,与他的军刀和他的一起。女人表示拒绝,回身要关门。但这个饥饿的人像被喷香的菜味、被从房屋里飘出来带着焦味的雾气迷住似的,忘掉了一切自尊心,一个畜牲在急切的盼望中,也只能如此而已,他抓住那位因害怕而转回身去的老妇的胳膊,还想恳求她。他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丧失理智的火焰。那老妇不待答话,猛地把沉重的柴门推到他的面前,使他无法迈进去,他昏昏沉沉地往后踉跄了几步。他从咽喉里冒出一句粗鲁的法国骂人话,上校惊恐地望望四周,幸好无人听见他的话,他还可以假装聋哑人继续行乞。他是这样做的,他心急火燎地这样做,挨门挨户地走,他终于讨到一些扭扭巴巴的玉米面饼子和五六枚橄榄。他急不可耐地把这一切都吞下去,同时也吞下了饥饿,恶心,羞耻,像一头畜牲似的,目光呆滞,表情扭曲地狼吞虎咽。当他走过村庄最后一幢黑色仓库时,两只手已经空空的了。

    当四周涌动着深夜的黑影时,他又产生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现在往哪里去呢?本来他逃跑,回到部队来的那条大路上去。但是,现在他的两条腿像坠着铅砣子似的,削弱了一切活动能力。自从他穿上陌生的衣服,挨门挨户乞讨,勇气和胆量便全都化为乌有,一切求生的意志都黯淡了,动摇了。昏昏沉沉的睡意充满了他的全部生存。他不知不觉地又拖着那双沉重的腿返回森林里,这森林曾经是他的藏身之地,这森林曾经保护了他,现在似乎又以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那条他与士兵们共同快乐地,无忧无虑地走过的公路,又带领他重新回到了森林里,死亡曾经在这里窥视过他们,他曾经躺在那树枝中间像幽灵似的谛听过。但是,现在他像在梦里一般又钻进这片森林里。他需要安静,安静,为了在安静中彻底清除疲乏,他不顾一切地走进了森林深处。他用尽余力爬上斜坡,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感觉,躺倒在黑暗里,紧挨着公路的边缘。他不敢再继续冒风险,他不回避那些死去的同伴的目光,不怕看到他的军装,那是一些血糊糊的破布片,具有讽刺意味地放在黑暗里,他也不在乎看见这些标志会想到死亡。他像一个牧师似的,怀着虔诚的心情紧紧攥着口袋里的十字勋章。这是他的欢欣,这是他的控诉,这是他的希望。

    于是,新的一夜又开始了,第二个可怕的黑夜,夜空里有着许许多多冷清的星辰,明亮而无限寂静的天空里充满着绝望,洒下沉重的孤独。上校用他那无泪的,燃烧的,疯狂的眼睛注视着伸向麻木不仁的黑暗的白色公路。在这条公路上会出现什么呢?希望,解放,朋友?也许会有一辆马车来收容他?法队?但是,所有这些想法都杂七杂八地与他那巨大的疲乏融汇在一起,与树叶的沉闷沙沙声交织在一起,与星辰那遥远的闪光交织在一起,与轻轻抖动的月光交织在一起。他像安息在坟墓里似的躺在这片寂寞的森林里。

    清晨一种刺耳的声音把上校从睡梦中惊醒。他以为是一声鸟鸣,他睡眼惺忪地注视着朦胧的晨雾。但是,立刻又是一声,这是不祥的梦?不是,非常尖利,非常清晰,这是号声。附近部队的军号声

    突然,他的血液凝固了。当真是法国人?朋友?救命恩人?他真会回到生活中去?一种说不出来的狂热的欢欣涌上他的咽喉,他跳起身来,瞧啊,他见他们从公路上走来,一队法国士兵排着松散的队形,他看见了帽子,军刀,旗帜,火炮。这显然是去霍斯塔里希的援兵。

    由于高兴,他不假思索地喊出声来。他忘记了自己的命运,危险和伪装。由于过分激动而跌跌撞撞地向着救命恩人猛跑过去。一只手挥舞着头巾表示致意,另一只手握着手枪。一声呼喊,一声野兽般的吼叫,这喊声中流露出恐惧,痛苦和绝望;一声呼喊,这喊声中有一种超人的欢欣冲天而起,划破清晨的空气。

    当他冲进林中空地时,发生了无法回避的事情。两发,四发,十发子弹,整整一梭子子弹射向这想象中的西班牙人,他在急跑中向前踉跄了几步,他犹豫着,摇晃着,鲜血涌流着倒下去。部队迅速集合在一起,等待着一场突然袭击。号声尖叫着,军鼓发出咚咚的响声。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准备作战,屏住呼吸企盼着,等待着。但是并未发现敌人,连派出去的狙击手也未发现敌人。于是又恢复了秩序,无人想到这是一场误会,反正只有一个西班牙人,士兵们又把枪扛在肩上,继续向森林里,向霍斯塔里希前进。

    只有几个士兵走出队列,去抢掠那具尸体。无人注意死者临终前的呼噜声,他们撕扯他的衣服,掏他的口袋。当一个人在血肉模糊的破布片中发现失踪的上校的十字勋章时,他们心中升起无比的愤怒。一枚拿破仑十字勋章,居然出现在一个西班牙土匪的口袋里!他们愤怒地举起枪托,向那个想象的杀人凶手的脑袋捣去,他们在无比愤怒中,一边咒骂,一边用脚踢那被剥得精光的尸体,然后用力把这不幸的人的尸体远远地抛进野地里,他的两只胳膊还在空中可怕地乱挠着,平展展地坠在地上,那枚不同寻常的亮锃锃的十字勋章,闪闪烁烁地落进那黑黝黝的烧焦的农田里。

    (1906)

    张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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